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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白石,这个名字其实就很有趣。唐朝有个诗人叫钱起,写过一篇《白石枕》,借着咏白石做的枕头而歌颂一种“素且贞”的品德。诗句里这样描绘这种材质——“曾无白圭玷,不作浮磬鸣”,又说“比德无磷缁,论交亦如此”——仔细想想确实就是赵白石的最佳写照。
比玉器多了几分坚硬,比顽石又多了几分工整,这个形象就很符合一个晚清官员不贪墨,不搞政绩,一心“实业兴国”的政治抱负。
显而易见在官场上玩愣的,是吃不开的,幸好八股读得好,少年中举,师从名门,即便不是自愿的,也算是有了阵营,在老师的刻意提携和有目的的栽培下,他被当成一颗种子埋在了泾阳的官场上,如果按照预期,他会老老实实地成长,并被修剪成阵营需要的模样,横亘在棋盘的某个角落,发挥他应有的作用。
可是他长歪了,因为认识了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女人,与他志同道合。更因为他的君子端方,让他懂得什么叫“大节”。我们中国泱泱五千年的历史上,虽然曾经有过陈旧腐朽的封建礼教,但也从来都没有少过有气节的读书人。赵白石自然也算一个。
在老师没有露出贪婪的獠牙时,他曾经天真地以为官场上的纵横谋略都是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张长清一定无数次告诉他,没有政治地位,就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就无力改变现状,改变不了现状就会任由硕鼠当道,苦难的还是老百姓。所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的用意,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在屡次受到打击的时候,在他一心剿匪而老师不肯支援他的时候,他也只以为是因为自己失了方寸,从未想过,正义的人为什么见死不救?是怎样伟大的政治目标要以牺牲眼前的生命为代价来实现?
所有的谎言都被包装得义正辞严,一如他念念叨叨的“克己复礼”。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而朱子却说要存天理灭人欲。这本来就是一个谎言。礼教大法比一切酷刑都要严峻,当周莹身为一个寡妇的时候,即便赵白石心里的感情再澎湃,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周莹开祠堂,发誓言,此生绝不再嫁的时候,深深刺痛了赵白石。他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书房,将满桌的朱子孔孟都扫落一地,我想那个时候他心痛的绝不只是自己失去了追求周莹的权利,而是他终于明白,自己恪守了一生,绝不苟且放过的礼教击碎了他最心爱的人再次得到幸福的机会。
情感如此,信仰崩碎,可他依旧克制着自己,慢慢黏好自己的心,一心一意地跟周莹一起去做实事,对赵白石这样有抱负有胸怀的男人来说,私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他还有理想。无论机器织布局有多艰难,他也勇猛以行,未尝后退。
然而时代的步伐并不会因为他们这一批读书人的努力而仁慈地减缓,当工业革命和西方文明带来了真正的文化和经济冲击,以及巨大利益的交换时,朝廷内部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权力的嗅觉再迟钝也能闻到金钱的味道。
真正让赵白石天地崩塌的是张长清的反目,无耻、贪婪、见利忘义、以权力垄断民生,并且在利益面前连掩饰的功夫都懒得做了,亲手撕裂了自己道德文章的假面具,露出了血淋淋的真面目。而赵白石在同一时间不仅要面对信仰的崩毁,还要抛下尊严去挽救心爱的人的生命,即便如此,依然被无情地抛弃。三重打击无一幸免,一次性击穿了赵白石的世界。
当他以身饲虎,抛下气节、名誉,转投贪名在外,腐败不堪的王爷阵营时,当初那个一本正经地有些可爱的赵白石就死去了。
一条船在激浪中总是逆流而上时辛苦,顺流而下时轻松的。赵白石说,他反而轻松了,因为他明白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再没有什么可坚持,可抗衡的了。然而事实上呢,那个心怀救国救民理想,对朝廷忠诚不二的清官良臣始终还在,他与王爷虚与委蛇,与吴泽不相为谋,与张长清反目成仇,却始终秉持着读书人的坚贞气节,守着那个已经破败不堪的朝廷。赵白石这条船,在晚清的暗涌里,没有再次逆流而上,却也从未顺流而下。这样的平衡或许比以前傻傻地站队更为艰辛百倍,后期的陕甘总督在官场上沉浮,先后从李大人、王爷、皇上、太后四重不同的阵营里信步走过,却安然无恙,他也学会了不留痕迹地给太监总管塞孝敬银子,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地溜须拍马,更学会了官场上那套推卸责任互相甩锅的伎俩,拱手作揖时他礼数周全,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笑意,眼中分明是深深的不屑和嘲弄。
张长清临死有二叹,一叹原来赵白石才是最狠毒的人,二叹他原来也不这样啊。听来十分唏嘘。赵白石狠毒吗?他只是恨死了投机倒把,玩弄权术,践踏真心的人,他只是报了当年利用吴漪陷害周莹,差点害了整个吴家,害了周莹性命,最后还让自己的妻子心怀愧疚一尸两命的大仇。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啊。这种仇怨最终也是爆发在了张长清自己从未改变的贪婪上。他来叙昔日师生之旧,更是来谋他日富贵之职,已经是不要脸了,还洋洋自得地吹嘘。这样的人,即便给他一万次机会,对当年的恶行也不会有半点愧疚和后悔,既然这样,又怎么谈得上原谅呢?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自此,赵白石在我心中的印象又更清明了几分。他不仅文武全才、端方君子,有民族气节,有理想抱负,有家国胸怀,还是一个在善良上长出利齿的人。所谓心中有爱,手中有剑,既能卫持山河,也能保护家人。
除此之外,更让我感动的其实是一个被很多人诟病的情节,就是他在听了吴漪的忏悔后原谅了她。
说实话,如果是我,或许没有这么宽广的心胸。要知道,吴漪在婚事上是用了手段的,虽说出自一片痴心,但是无异于是扼断了赵白石跟周莹的可能性,更别提后面的栽赃陷害。
可是赵白石却能推己及人地明白女子为自己争取婚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他这么重礼教的人,立即就感受到了吴漪的深情,这是她押上名节,甚至性命的豪赌,如果他没有娶她,或许等待吴漪的最后结局就是三尺白绫而已。对吴漪来说,不能嫁给赵白石,她宁可去死。这样的感情,赵白石虽不能接受,却也能理解和体谅。
同一时间他也明白了,吴漪对周莹的恨来自于对自己的爱,更源自于自己对吴漪的冷漠和对周莹无法克制的关心。他几乎一瞬间就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他认为“事出有因”,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因”,是因为他做得不够好,伤害了妻子,才会引发那么多的事。
所以,他决定跟吴漪一起承担责任,并且好好弥补她的伤心。这个决定又怎么会容易?要做这样的决定,首先就要放下他对周莹的感情,全心全意地去爱护一个自己不爱,但有责任照顾的女子一辈子。
一个在森严的礼教侵染下长大的人,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后,真正做到了他一直都奉行的“克己复礼”四个字。克己私情,承担责任,严于律己,宽以待人。